劉震: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長聘教授、博士生導師,清華大學繼續教育學院院長、清華大學東南亞中心主任
張立榕: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
- 摘要 -
數據作為一種重要的生產要素,在經濟社會發展中的作用不斷增強。近年來,一些學術文章開始使用“數據資本”這一術語,并常常與“數字資本”以相同的含義使用。但學界仍然缺乏對“數據資本”的形成過程、獨特屬性、運動規律等前沿問題的系統梳理。本文首先對與“數據資本”“數字資本”相關的文獻進行分析與評述,并認為“數據資本”這一表述更貼切,同時符合政治經濟學的學理規范性。其次,從數據所經歷的商品化—生產要素化—資本化這一發展歷程中探究“數據資本”的生成,并分析其獨特屬性和所產生的影響。最后,本文強調需要強化對“數據資本”的規范、監管和引導,警惕“數據資本”無序擴張,使其更好地服務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體經濟高質量發展。
關鍵詞:數據;數據資本;數字經濟;政治經濟學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視域下數據要素的確權、流通和收益分配研究”(23BKS031)
隨著數字經濟在國民經濟中的地位不斷上升,數據日益成為重要的生產要素,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視角出發對數據的研究方興未艾,但大多集中于闡釋數據參與資本主義生產所帶來的變化與影響。具體而言,從勞動過程的角度,數據強化了對勞動者及其勞動過程的監視與控制,從而產生勞動異化及數字勞動的相關問題;從全球視角來看,數字帝國主義、數字殖民主義成為新型的霸權擴張和資本積累手段,并加重了數字鴻溝;從資本積累來看,以數據為核心的經濟模式通過壟斷和占有數據賺取利潤,形成了一種金融化了的積累體制。這其中,“數據資本”是新近出現的學術用語,并常常與“數字資本”以相同的含義使用。有觀點認為,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并非以資本的物質形態來定義資本的類型,因此“數據資本”的表述并不符合政治經濟學的術語規范。那么數據資本這一術語最早出現在哪里,目前學界對這一詞語的概念如何進行界定,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視角出發,“數據資本”是否符合學術規范?本文首先回答上述問題,并對“數據資本”的形成過程、獨特屬性、運動規律進行政治經濟學分析。
當前對數字資本主義的研究方興未艾,但集中討論數據資本(data capital)的文獻卻并不豐富,整體而言,西方學界關于數據的研究大多在肯定數據商業屬性的基礎上將其視作商品或生產要素進行討論,而對數據作為“資本”的屬性認識尚不清晰。與之相反的是,產業界較早提出了數據資本的概念并認識到其重要的經濟價值。在 2015 年 IEEE(電氣與電子工程師協會)云計算大會上,數據資本的概念就被提出。Yousif(2015)認為:“數據肯定會成為(或即將成為)任何企業的一等公民(first-class citizens),并有望與資本齊頭并進。事實上,‘數據資本’這個詞如今已與數據聯系在一起,因為如果利用得當,它可以提供經濟優勢、刺激創新并為企業創造收入。無論數據是大是小,都是如此。”
理論界已有諸多政治經濟學者意識到從資本角度去研究數據的重要性,并嘗試對數據資本的含義進行解釋。Sadowski(2019)并未對數據資本下準確的定義,但是他強調了政治經濟學視角下將數據理解為資本形態的重要性:“通過將數據理解為一種資本形式,我們可以更好地分析數字資本主義的本質和動態。數據收集不是簡單地被視為生產和獲取商品并以某種方式轉換為貨幣價值的一種方式,而是由永久(數據)資本積累和流通邏輯驅動的政治經濟制度?!盩ang(2021)認為,數據資本是資本的另一種形式,甚至涵蓋了金融資本(在之后還可能取代金融資本),它能改善或增強其他行業的優勢。Vatanparast(2021)主張數據是全球經濟中一種獨特的資本形式。主張數據本身就是資本,因為它在法律上是這樣編碼的(legally coded)。數據資本指的是與金融資本等同的資本形式。法律機制及其模糊性將其編纂為資本,這使得數據成為一種高價值的資產,并使得那些控制數據和其訪問途徑的人有獲得未來回報的預期。舍恩伯格(2018)在《數字資本時代》一書中較早地對數據資本的概念進行了詳細闡釋,他們認為:貨幣的角色逐漸被數據取代,數據驅動市場相比較傳統以貨幣為基礎的市場有明顯優勢,經濟正在從金融資本轉向以數據資本為核心。
國內學者大多數著眼于描述數據的獨特屬性及其對經濟社會產生的影響,并更為普遍地聚焦在對“數字資本主義”下價值積累、勞動過程、金融化趨向等問題的研究上。需要說明的是,基于對相關文獻的梳理,筆者發現在大部分的研究中,“數字資本”與“數據資本”被視為含義相同的兩個學術用語,大部分學者在使用時并不進行概念上的區分,而相比之下“數字資本”的使用頻率更高,因此在文獻綜述中將涉及二者的文獻都進行了梳理。
1、使用數字資本表述的相關研究。
劉貴祥(2022)將數字資本定義為數據主體通過無償占有數據,進而通過資本增殖機制謀利的一種“新型資本”。白剛和譚艷玲(2021)基于時間與空間的維度解析數字資本的邏輯,認為數字資本在本質上仍未超出馬克思對資本本質的闡釋范疇。姜宇(2019)的研究揭示了數字資本的特殊性,數字資本的原始積累呈現出全球性、非暴力、技術引領以及以資本權力為主導的特點。孟飛和程榕(2021)認為數字資本是基于產業資本和金融資本的新型資本存在形態,并分析了用戶數據商品化、剩余價值創造過程到數字資本形成這一邏輯的進階。藍江(2017)提出“一般數據”這一概念,并認為是數字資本形成了以一般數據為基礎的數字化平臺。蔡萬煥(2022)主張大數據和數字技術已經轉變成了數字資本,并服務于數字資本家對剩余價值的榨取。
在從政治經濟學角度出發的文獻中,吳歡(2021)對數字資本的研究最為詳盡和系統。吳歡認為數字資本是數字技術的資本表達,數字商品的生產和交換運動是數字資本的物質基礎,數字商品的價值創造和實現是數字資本的價值基礎,并強調需要從底層勞動去理解這一資本概念。數據資本也具有價值創造和價值增殖的二重性,但其運動規律具有獨特的路徑。最終,數字資本將對資本主義社會產生深刻的重構效應。
此外,也有學者對數字資本的定義不是從經濟學或政治經濟學角度出發,而是借用布迪厄“社會資本”的概念進行說明,并提出一個衡量數字資本的公式:數字資本=數字媒體素養+獲取數字技術的能力,更強調其在社會領域的作用(例如數字鴻溝)而非經濟領域(Ragnedda 和 Ruiu,2020;Ragnedda,2018;Ragneddaetal,2019)。這與我們當前探討的政治經濟學術語“數字資本”雖字詞相同,但含義是大相徑庭的,因此在本文中不做討論。
2、使用數據資本表述的相關研究。
當前,已有學者對數據資本展開了研究。其中,徐翔和趙墨非(2020)較早地對數據資本進行了定義:“以現代信息網絡和各類型數據庫為重要載體,基于信息和通信技術的充分數字化、生產要素化的信息和數據?!辈⑼ㄟ^量化分析認為數據資本積累具有拉動宏觀經濟增長的潛在能力,但這一視角更偏向主流經濟學的視角。閆境華等(2021)認為數據資本是狹義的數字資本概念,但后者涵蓋的內容更為廣泛,包括了數字基礎設施、數字化設備、數字平臺、數字技術人才等。黃再勝(2020)主張平臺革命讓當代資本主義加速邁入數據壟斷資本主義的新階段,人類的生產生活不斷被數據化和價值化,并被視作數據資本而進行原始積累。數據資本積累的現實路徑包括構筑獨享的數據流、數據池和以“數據領地”擴張為目標的早期收購和跨界并購。宋憲萍(2022)認為能實現增殖的商品化后的數據,則稱為數據資本,其利潤來源于數據工人的剩余價值。
除此之外,也有對數字資本或數據資本這一表示持反對態度的學者。余斌(2021)認為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并非以資本的物質形態來定義資本的類型,因此“數字資本”的表述并不符合政治經濟學的范疇。
總體而言,當前國內的研究都是在默認“數字資本”或“數據資本”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學術術語的基礎上對其形態特征、獨特性質、積累模式、價值運動規律等進行闡釋和研究,缺少從學理上對這一術語的來源、發展歷程、適用性等本質問題的梳理與探討。但是不能否認的是,對“數據資本”的探討觸及并延伸了對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技術革新的社會影響和哲學思考,超越了單純的技術維度,可以為后續的研究提供新的學術生長點。
資本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中的核心概念,《資本論》的寫作便是圍繞資本的生產、流通、分配等環節展開的。為了從學理上更為清晰地去理解并界定“資本”概念,有必要回顧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范疇下部分資本的定義和來源,從而對一個新生學術用語在學理上的規范性進行辨析。
(一)一個政治經濟學學術術語的誕生是否需要符合在馬克思的相關文本中出現的原則
關于這一問題的探討,我們可以先參考“金融資本”這一學術用語的誕生和發展歷程?!敖鹑谫Y本”在當前政治經濟學界已經是一個被頻繁使用的學術用語,對其概念釋義已很清晰完善,但其實金融這個術語并沒有直接出現在馬克思的著作中,他對其概念的界定只是隱含在了他關于生息資本與虛擬資本的表述之中。他認為金融是一種以信用體系為中心的特定的資本流通過程(哈維,2017)。在馬克思之后,列寧和希法亭對此進行了更完善的闡述。希法亭的《金融資本》在馬克思的基礎之上,分析了金融資本的形成過程,并把它定義為由銀行支配而由工業家運用的資本,由此金融資本這一術語才開始在學術界被廣泛使用。在列寧的著作《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發表之后,金融資本被普遍認為是當時最高級的資本形態。再比如,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并沒有直接使用“資本主義”這個名詞,而是大量使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資本主義生產”“資本主義制度”等概念,但據此認為馬克思沒有形成資本主義的定義,是沒有根據的臆斷。
然而,資本主義體系是無時無刻不處在震蕩和變動中的,資本形態的更新和蛻變極有可能會超出政治經濟學者的預期。就比如在金融資本之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是否會孕育出更為高級的形態?大衛·哈維對此給予了肯定的回答,盡管他并沒有指明這一形態的具體體現:“雖然毫無疑問金融資本在一些歷史階段上變得更為突出,甚至擁有霸權地位,但是我認為資本各部分之間的力量均衡不會注定只向一個方向演變的?!庇纱丝梢?,一個政治經濟學術語的提出,更多的是依賴現實情況的發展,并非需要完全遵循其是否出現在馬克思文本中的原則。
(二)馬克思主義下“資本”這一概念是否需要其存在物理形態
有學者認為,《資本論》中并沒有機器資本、工具資本、棉花資本這類以物質形態進行定義的資本類型,因此從學理上說“數字資本”或“數據資本”并不符合政治經濟學的術語規范。筆者認為,資本形態的產生與界定并不能完全依賴其是否具有物理形態的標準,資本概念并不拘泥于具體的物理形態,可以劃分為作為生產要素的資本與作為生產關系的資本,前者是具體的物,例如機器、廠房等,后者指的是特定社會關系與生產條件下所必需的一切生產要素,一旦脫離了特定的生產關系,生產要素也喪失了資本的屬性。馬克思也強調了資本的社會關系屬性:“只有在一定的關系下,它才成為資本。脫離了這種關系,它也就不是資本了,就象黃金本身并不是貨幣,砂糖并不是砂糖的價格一樣……資本是一種社會生產關系。它是一種歷史的生產關系?!?/span>
數據的資本屬性需要根植于數字經濟中,因此更符合作為生產關系的資本形態?!皵祿Y本”的提出順應了馬克思對資本類型的界定和延伸,可以被看作一個正規的政治經濟學術語,原因有三。其一,土地資本的提出就表明馬克思已采用以物質形態對資本進行命名的原則。其二,機器、工具、棉花等對于整個經濟社會而言是非常微觀的組成,并不會對社會生產力和所有制產生決定性作用。因此,這類物質并沒能形成某種資本類型是合理的。但是,土地是人類社會最原始也是最重要的生產要素,土地的所有制形式甚至決定了歷史的分期和人類社會的演進。其三,數據在經濟中的深度應用已經在某種程度上顛覆了原有的生產、流通和交換體系,是數字經濟下生產力革命性提升的核心要素。在可預見的未來,數據之于經濟、社會的作用將進一步展現,將其視作一種“資本”形態并非是對其作用的夸大其詞,而是客觀世界在學術理論上的映射。
(三)為什么是“數據資本”而非“數字資本”
盡管當前大部分學者在使用時并不對這兩個詞語進行概念上的區分,但筆者認為有必要對二者進行釋義,并且認為“數據資本”的表述相比于“數字資本”是更為貼切的。首先,從字面意思上看,數據與數字所指代的對象并不完全重疊。數字指的是表示數的符號,數據是所有能輸入計算機并被計算機程序所處理的符號介質的總稱,是數字、字母、符號和模擬通量等的通稱。因此,“數據”一詞指代對象的范疇比“數字”更廣。其次,從詞語聯想上看,“數據”一詞能使讀者聯系到互聯網、大數據、區塊鏈、平臺經濟等技術背景,而這些正是數據資本應用的主要場景。而“數字”一詞比較容易讓人聯想到“阿拉伯數字”,不如“數據資本”表達得直接和貼切。最后,從指向性的抽象與具體上看,數據資本的表述強調數據這一特殊的載體,是一個更為具體化的對象。數字經濟的核心生產力就是數據,最核心的構成和最基礎的單位便是大量原始數據,也只有數據才能進行商品化、生產要素化和資本化。而“數字”則更強調一種整體性的環境,例如“數字經濟”“數字生態”等。因此,對于“資本”這樣一個更具有具象性詞語,使用“數據”對其進行修飾更為妥當。
人類社會始終存在一個“數據化”的過程,數據也并非是現代社會的特有產物。數據能夠傳遞信息,生產關系演進過程的一個側面即信息生態的變遷等都可以看作是信息處理器在時代發展中的演變。因此對數據的考察不能僅僅停留在當前的信息化時代,還需要將數據放置在生產力變遷的宏觀歷史背景中回溯其“前世”和“今生”,這也是歷史唯物主義作為分析方法的體現。正如大衛·哈維所說:“資本會接管現有的條件和過程并將其轉化為適合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要求的東西。”從歷史上看,正是在資本的改造下,數據經歷了從商品化到生產要素化,再到資本化的演變過程,數據資本的演變過程同樣也折射出生產力的發展和經濟關系的變革。
(一)數據商品化:數據商業價值初顯
商品化指的是原本不屬于買賣流通和通過貨幣實行交換的事物,被囊括進可作為商品進行交易的范疇。也可以理解為是把使用價值轉化為交換價值的過程。在資本主義之下,商品化的邏輯會不斷擴張,并企圖將人與自然等非資本主義部門也囊括其中,人類行為在互聯網空間中產生的痕跡——數據的商品化便是這一趨勢的體現。
商品是價值和使用價值的統一,早在古代社會,數據的使用價值就已經被發掘。但那時數據主要是被國家或政府通過強制力獲取,并應用于稅收、人口統計和基礎設施建設等,以實現維護統治的政治目的。商業機構與個人沒有買賣數據的需求,因此數據在當時沒有普遍的交換價值,還沒有形成數據商品。直到近代數據才擁有了交換價值,數據交換價值的實現需要依賴數據的商業應用,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方在 19 世紀 80 年代開始的直接郵遞廣告(direct-mail marketing)。商家通過手機顧客的人口統計學數據,再對其進行分析,從而根據其偏好投遞廣告,這也是當前以廣告業務為核心的互聯網平臺商業模式的雛形和前身。伴隨著社會對數據需求的日益提升,專營數據收集、整理和分析業務的機構應運而生。雖然部分公司擁有自己的數據處理部門,但是大部分公司為了節約成本還是會選擇將這一業務外包給第三方機構,并支付相應的服務費用。這類機構的誕生意味著數據商品化進程的最終實現。
生產要素指的是進行物質生產所必需的一切要素及其環境條件。從商品到生產要素的形態變化,意味著某個事物更多地從流通領域轉移到生產領域,能夠對生產力產生更為直接和深刻的影響,最明顯的體現就是與勞動者相結合?!安徽撋a的社會形式如何,勞動者和生產資料始終是生產的因素。但是,二者在彼此分離的情況下只在可能性上是生產因素。凡要進行生產,就必須使它們結合起來。實行這種結合的特殊方式和方法,使社會結構區分為各個不同的經濟時期?!币延写罅康难芯刻接憯底旨夹g與生產過程的結合,包括工業物聯網對全產業鏈的集合與調度、數字化平臺對生產環境的改造和重塑、數字技術強化對直接勞動者的監視和控制、人工智能等技術替代勞動者參與生產環節。
已有的研究體現出,在當前數字經濟的背景下,數據已經完成了商品化到生產要素化的過程,并呈現出諸多特點。對數據生產要素屬性的剖析,必須建構一個關于數據的價值鏈條。許憲春等(2022)建構了一個包含“數據收集、存儲、分析和應用”四個階段的數據價值鏈,用以描述數據從非結構化的低價值形態演變為結構化的可被應用于特定使用場景的高價值形態。
(三)數據資本化:數據參與經濟金融化的產物
資本化是數據發展歷程中新近出現的階段,也是經濟整體呈現金融化發展的產物。馬克思認為,虛擬資本的形成方式就是收入的資本化(capitalization)?!叭藗儼衙恳粋€有規則的會反復取得的收入按平均利息率來計算,把它算作是按這個利息率貸出的資本會提供的收入,這樣就把這個收入資本化了?!?進而將各種有息證券和金融工具包括股票、房地產、債券等視為虛擬資本。
數據的資本化可以被理解為數據資本的形成過程或數據成為虛擬資本的過程,資本化后的數據代表已積累的對于未來生產的索取權或權利證書。這意味著對數據占有而在資本市場上獲得的收入可以被視作利息,根據利息率可以推算出產生貨幣收入的資本,由此數據賦予收益的索取權,成了能夠定期帶來收益,但本身沒有價值的虛幻的資本形態。馬克思提出:“如果說,勞動力只有在它的賣者即雇傭工人手中才是商品,那么相反,它只有在它的買者手中,即暫時握有它的使用權的資本家手中,才成為資本。生產資料本身,只有在勞動力作為生產資本的人的存在形式,能夠和生產資料相合并時,才成為生產資本的物的形式或生產資本。因此,正如人類勞動力并非天然是資本一樣,生產資料也并非天然是資本。只有在一定的歷史發展條件下,生產資料才取得這種獨特的社會性質?!睌祿馁Y本化更多的是通過資本市場得以實現。
當前以數據為核心的互聯網企業的市值估算方法受梅特卡夫原則的影響,即網絡的價值與聯網的用戶數量成正比。這種模式為平臺估值和數據資本化提供了一個相對一致的框架。區別于傳統企業以盈利能力和現金流等為投資指標的模式,互聯網平臺企業形成了一套全新的圍繞用戶流量的估值體系。數據經過數字平臺的生產之后,轉化成數據—流量,被并入資本主義價值流通和增殖過程,由此形成數據資本。這背后的深層邏輯在于:數據被商品化與生產要素化之后,平臺企業當下占有互聯網空間中大量的數據意味著有朝一日能夠將其變現,從而營造占有未來剩余價值的強大預期。這符合資本化的特點,即“它(虛擬資本)不是由現實的收入決定的,而是由預期得到的、預先計算的收入決定的”。
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中,“資本”指的是資本家占有,并用作剝削手段的生產資料和貨幣,本質是能夠帶來剩余價值的價值。資本的形成過程凝結了由剩余勞動堆疊而成的社會權力,反映了資本家和工人之間剝削與被剝削的階級關系,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是一個特定的政治經濟范疇。因此,資本并不完全是一個存量的概念,而是一個歷史范疇,對它的理解也應當從勞動、價值、社會關系等更廣闊的維度上進行。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嘗試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角度下一個數據資本的定義:以占有數據從而實現其當前利潤或未來收益索取權為目的,通過剝削數據產業勞動者,投入數據生產、流通和交換過程中的資本。具體而言,數據資本是對數據產業鏈中作為資本的貨幣投入的一種抽象概括,例如購買數據基礎設施的費用、數據勞動者的工資、投入大數據平臺或算法技術研發和升級的經費等。
卡蘿塔·佩蕾絲(2007)認為“資本”這一術語體現了其隱含的一些動機,即引導人們去執行資本主義制度內通過占有剩余價值去創造財富的職能。數據資本愈發呈現出能夠支配其余種類資本的流動的特點,從而指揮資本主義實體生產和金融走向。數據資本既具有產業資本、商業資本、生息資本等傳統資本形態所具有的資本一般性,也展現出區別于它們的資本特殊性。
(一)數據資本的資本一般性:逐利性、流動性和拜物教性質
馬克思主義視域下的資本概念,有三個典型的特征:(1)資本是能夠帶來剩余價值的價值;(2)資本需要在運動中實現增殖,因此資本是處于運動中的價值;(3)資本是一個歷史范疇,折射現實的社會關系與生產關系。因此,資本的逐利性、流動性和拜物教性質是最本質的特點,數據資本同樣也具有這三個一般性。
1、逐利性。
資本表現為擴張的力量,生產和再生產,并且總是強調控制的力量。資本的逐利性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核心動力與典型特征,正如馬克思引用的一段對資本逐利性的經典描述:“一旦有適當的利潤,資本就膽大起來。如果有 10% 的利潤,它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 20% 的利潤,它就活躍起來;有 50% 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 100% 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 300% 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辟Y本依賴于剝削勞動者、占有剩余價值去追逐無限利潤,其前提條件便是生產資料和勞動者的分離,這一幕在數據資本時代依然在上演:數字化平臺、算法技術等生產工具依然被資本家占有、作為勞動對象的原始數據在數據權屬尚不明確的當下大多被默認歸屬相應的平臺企業所有,這使得資本家們依然掌握著數字經濟下最核心的生產資料。資本對勞動的組織模式也超越了傳統的雇傭勞動關系,伴隨著共享經濟、平臺經濟的興起,外包、眾包等不穩定勞工形式也在逐漸壯大。生產資料與勞動者在表面形式上的改造和變革并沒有改變資本無償占有剩余勞動的事實。此外,資本的逐利性會驅動它始終流向現實或預期利潤率最高的行業和地區,在信用制度和互聯網的幫助下,數據資本的這一趨勢更加明顯。
2、流動性。
馬克思十分強調資本的流動性,即資本不是一個物,也不是單純的貨幣,而是一個過程,尤其是指一個價值流通的過程。并且資本能夠在運動中實現價值的增殖,“原預付價值不僅在流通中保存下來,而且在流通中改變了自己的價值量,加上了一個剩余價值,或者說增殖了。正是這種運動使價值轉化為資本”。然而在馬克思及大衛·哈維等馬克思主義者的思想中,產業資本始終面臨固定性與流動性之間的矛盾,這也是對資本主義社會利潤率趨向下降和周期性的經濟危機的根本性解釋。金融資本在一定程度上克服產業資本的弊端,擁有高度的易變性和流動性,從而可以靈活地穿梭于各個行業與國家之中。但金融資本需要借助某一實體產業,例如房地產金融化。而數據資本的特殊性在于,它不是一種寄生性質的資本形態,它部分借助虛擬資本進行流動,部分將其價值附著在固定資本上。因為全球范圍內的平臺企業一般都為輕資產型企業,數據資本的流動并不需要依賴于大量的固定資產,常常是以“所有權證書”的形式,因此其流動性更強。
3、拜物教性質。
數據資本具有更強的拜物教屬性?;ヂ摼W平臺對流量和用戶數的追逐與迷戀與其說是數據拜物教,不如說是數據資本的拜物教。數據的產生是無償的(平臺沒有給用戶進行付費、數字化設備廠商也沒有給使用它們的人付費),但平臺卻能從海量的數據中收獲不菲的廣告收益和中介費用。然而真正產生價值的數據勞動者卻被隱藏在幕后,仿佛源源不斷的有價值的數據可以自動在平臺后臺中沉淀并形成結晶。在這一點上,數據資本和生息資本有很強的相似性。他們都是獨立于生產與再生產過程之外的(大部分數據并不參與價值的直接生產,而是參與價值的實現與協調,如廣告投遞)。正如馬克思所說:“貨幣或商品獨立于再生產之外而具有增殖本身價值的能力,——資本的神秘化取得了最明顯的形式?!?/span>
虛擬資本“只是代表取得收益的權利,并不是代表資本”。虛擬資本的流通可以通過所有權證書的轉移來實現,但是這一過程和現實生產過程與資本增殖過程無關,因此虛擬資本所代表的資本的貨幣價值是虛擬的和純粹觀念上的,馬克思稱之為“純粹幻想的觀念”。虛擬資本所有權證書的轉移脫離了實際的生產過程,類似地,以數據為核心的商業模式有一部分是通過對交易渠道的壟斷提供中介服務,或是純粹依靠廣告獲得收入,這些都是隸屬于流通領域,被排除在直接生產過程之外,然而這類行業的利潤卻不容小覷。因此“和資本現實增殖過程的一切聯系就徹底消滅干凈了。資本是一個自行增殖的自動機的觀念就牢固地樹立起來了”。虛擬資本的投機性質,“這些所有權證書……的價值的獨立運動,加深了這種假象,好象除了它們可能有權索取的資本或權益之外,它們還構成現實資本”。當前,互聯網平臺企業在資本市場上廣受青睞,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本世紀初的互聯網泡沫。蓬勃發展的股票市場實際是和實體經濟相互脫鉤的,這導致了危機的爆發。
(二)數據資本的資本特殊性:固定性與虛擬性、更強的積累性
1、固定性與虛擬性。
數據資本兼具固定性與虛擬性。與土地類似,數據資本的投入具有固定性,需要依附于數據基礎設施、數字化設備或數據產品等物理載體,從而在一個穩定的時期內提升其性能,因此數據資本具有固定資本的相應屬性。首先體現在,數據存儲是數字化設備的固有要素。因此數據一旦被創造出來,其價值和使用價值就必須固定在數據基礎設施這一物質載體上,成為固定資本的一部分。其次體現在,人工智能背景下,算法技術的不斷提升需要大量數據輔助機器進行學習,隨著數據不斷“喂養”人工智能,作為固定資本的機器的性能不斷提升,數據從而也不斷成為固定資本的一部分。這類數據的應用就像“(土壤)改良把化學成分加到土壤中去,它的作用會延續若干個生產期間或若干年”。但與傳統的固定資本不同的是,數據具有相對較快的更新速度,從而加快了資本整體的周轉時間。
但是當前大部分的互聯網平臺是輕資產型企業,相比于傳統企業固定資本的占比并不大,這是因為數據資本所具有的虛擬性也賦予了其不依賴物理載體,而純粹在觀念上進行流通的可能。數據的本質是在計算機中用二進制信息單元表示的字符,因此數據資本的流動也可以完全在虛擬的互聯網空間中進行。這也是人們在信息社會中可以觀察到的現實:數據的占有、處理、流通、交易等過程可以完全在線上進行,而并不涉及物理載體的變動。
2、更強的積累性。
數據資本具有較強的積累性,對數據基礎設施和數據產品追加的投資能夠不斷增強其價值,甚至不成比例地增加價值,這意味著在未來剩余價值的生產中,數據資本的前期投入能期待更多的收益。正因如此,在技術革命和產業變革下,我國不斷強調新基建的重要性,包括信息基礎設施(5G、物聯網、人工智能等)、融合基礎設施(即傳統基建和新技術的融合,例如智慧能源、智慧交通系統等)、創新基礎設施(科技創新的科學裝置、科教基礎設施等)。此外,國外大型企業也爭相在數字基礎設施領域排兵布陣,正是看中了數據資本更強的價值積累性與更高的預期回報的特征。數據租金的產生更是加強了這一趨勢,因為對于數據資本的不斷投資對于增加未來地租收益具有良好的前景。這和對土地資本的投資有相似之處,“地租并不把人束縛于自然,它只是把土地的經營同競爭聯在一起”。
在馬克思看來,資本具有內在的革命性,這是因為資本是技術創新和持續增長條件下運動中的價值。因此,資本形態本身就處于動態變化中,伴隨著技術革命不斷更新。他已經預言了未來資本主義模式下超越傳統資本的新資本形態:“隨著時間的推移,舊資本總有一天也要從頭到尾地更新,要脫皮,并且同樣會以技術上更加完善的形式再生出來,在這種形式下,用較少量的勞動就足以推動較多量的機器和原料?!边@一點,在數據資本業已形成的數字時代已經得到了證實:在計算機技術的改造之下,通過強化對勞動過程的監視和控制,勞動生產率不斷提升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事實。與此相伴隨的是,勞動對資本的隸屬程度也不斷加深。在當代,數據資本的產生是資本形態最新一次的嬗變,或許也將是資本發展史上最深刻的一次轉變。
“數據資本”這一學術用語的產生雖然來源于學者們的廣泛使用,但于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學理規范而言,也并無不妥。伴隨著技術進步和產業革新,數據逐步完成了商品化、生產要素化、資本化的發展歷程,相比于傳統的產業資本、商業資本,數據資本具有更強的流動性和積累性,同時在拜物教性質方面也展現出了全新的特征。隨著數字經濟的深度發展,其內涵和外延也將與時俱進,不斷更新。
數字經濟的發展,一方面充分顯示了資本要素在促進經濟發展方面的巨大能量,另一方面也暴露出資本要素相對于勞動等要素所具有的優勢地位及由此衍生出的一系列負面問題。當前大型互聯網平臺對行業的壟斷本質上是數據資本的壟斷,并逐漸形成了一個本質上以食利者和職業投機者為主的寄生實體。因此在理論探討之上,我們更應關注的是數據資本對當前經濟生活所產生的實質性影響,其中便包括數據資本無序擴張所導致的社會弊端:對勞動者而言,勞動過程的被監視和被控制使得勞資矛盾進一步強化,部分平臺企業利用金融手段深度捆綁勞動者,使得勞動對資本的實質隸屬進一步加深;對消費者而言,算法歧視、商家“二選一”、大數據殺熟、捆綁銷售、隱私數據泄露等侵害了消費者的合法權利;對市場而言,平臺壟斷、違規混業經營等攪亂了市場的良性發展,破壞競爭秩序,擠壓小商戶的生存空間,留下的只是資本在某一個行業風卷殘云之后的一地雞毛。數據資本壟斷必然會對社會經濟生活的全方面造成負面影響。正如列寧所說:“壟斷既然已經形成,而且操縱著幾十億資本,它就絕對不可避免地要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去,而不管政治制度或其他任何‘細節’如何?!?/span>
當前,資本擴張的速度加快,幅度加大,同時呈現出“脫實向虛”的態勢,規模、空間和權力是資本擴張的三重基本邏輯,對剩余價值無止境的追求是資本無序擴張的深層次原因。從外部來看,相關政策法規的不完善、政府機構監管的缺位、資本全球化的不斷深入,這些都是資本無序擴張的直接動因。因此,我國應繼續加強對數字經濟發展的頂層設計,加強黨對資本健康發展的全面領導,完善互聯網領域相應的法律法規,優化數據資本運行的引導機制,增強市場主體履行社會責任的意識。在發展數字經濟過程中始終要把握好兩條基本原則:一是堅持和完善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二是堅持兩個“毫不動搖”,即毫不動搖鞏固和發展公有制經濟,毫不動搖鼓勵、支持、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發展。只有這樣,才能引導數據資本切實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體經濟的高質量發展服務。
*略去參考文獻,如有需要請參閱原文。
作者簡介
劉 震
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長聘教授、博士生導師,任清華大學繼續教育學院院長、清華大學東南亞中心主任。首批北京市思想政治理論課特級教師。首批國家一流本科課程《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主講教師。主要從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研究,研究方向為數字經濟的政治經濟學研究和國資國企改革。在CSSCI等刊物發表論文40余篇,其中多篇被《新華文摘》、人大復印報刊資料全文轉載。在本刊發表的論文有:《數據資本形成及其特征的政治經濟學分析》(2023年第9期)、《混合所有制改革對國有企業管理人員和員工收入差距的影響研究》(2021年第5期)、《基于案例研究的混合式所有制改革動因分析》(2015年第8期)。
張立榕
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政治經濟學研究,研究領域涉及數字經濟、數據所有制、平臺資本主義等。在《教學與研究》《政治經濟學季刊》《東南學術》《學習與探索》《高校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發表論文5篇,其中一篇被新華文摘全文轉載。在本刊發表的論文有:《數據資本形成及其特征的政治經濟學分析》(2023年第9期)。
內容來源|
《學習與探索》2023年第9期,第84—92頁
編輯|段文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