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年 6 月 25 日下午，清華大學智能科學講席教授、清華大學智能產業研究院（AIR）院長、中國工程院院士張亞勤應邀在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 2023 年畢業典禮上發表演講。以下為演講全文。
非常榮幸今天站在這里與各位分享畢業典禮這個重要和歡樂的時刻。首先，我要向所有畢業生表示最熱烈的祝賀！你們經過了數年的辛勤努力，終于獲得清華經管學院的文憑！我也要向各位家長表示祝賀，你們繳納的學費是最好的投資！
我們所處的時代，無疑是一個充滿挑戰和不確定性的時代。科技創新的加速進步和第四次工業革命的巨大力量，讓我們見證了人工智能、量子計算、生命科學、新材料、新能源等領域的不斷突破。然而，我們也目睹了百年一遇的疫情所帶來的突發破壞和災難性影響，對我們的社會基礎、經濟結構和生活方式帶來了巨大挑戰。同時，逆全球化的風潮和地緣政治的影響也讓我們面臨著巨大的不確定性。
人工智能是第四次工業革命的基石，正在改變我們的世界，從科技、產業、社會到個人。我自己這些年也一直從事人工智能方面的研究，技術和產業化。白院長希望今天我談談一些關于人工智能時代的觀點和思考，以及我的個人經歷和感悟。
此時此刻，看到臺下你們一張張充滿朝氣和興奮的面孔，我也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1978 年，改革開放恢復高考，我那年 12 歲，考入了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成為當年全國高考最年輕的大學生。1986 年，在中國走向世界之際，我又去美國留學；1999 年，全球化浪潮開始，我回國和李開復博士等朋友們一起創建了微軟亞洲研究院。這個研究院后來產出了很多世界級的研究成果，也為中國培養了大批人工智能和計算機科學的領軍人才，成為名副其實的中國人工智能的黃埔軍校。2014-2019 年我作為百度公司總裁，和公司創始人李彥宏先生一起帶領百度進入新技術和新領域：無人駕駛、芯片、智能云、量子計算和人工智能。3 年前，也就是 2020 年，我加入清華大學，創立了智能產業研究院（AIR），打造一個面向第四次工業革命的研究機構，從事基礎研究，發明核心技術，為中國人工智能產業培養未來的科學家、CTO、架構師和領軍者。
我很幸運，每一步都踏著時代的脈搏和節點。每一步都跟隨我內心的聲音和召喚。
我也很不幸。我出生在動蕩的年代，父親早逝，我從小就在外祖母、祖母、母親和親戚家之間輾轉，讓我一直感到不穩定——不知道下個學期會在哪里上學，是否能上學，上哪個年級，或者要去哪個城市。當我報考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時，我興高采烈地認為終于要去北京了，有學上了。然后才知道中科大在合肥，不過我后來也很喜歡合肥。
不幸中的幸運是，我的親人們都非常愛我，也非常重視教育。我 3 歲的時候，外祖母就給我講故事，讓我看連環畫，然后給我看小說。我看不懂，她給我一本字典，讓我自己查。為了想了解書中的故事，我學會了很多字。這樣的教育方式讓我對學習充滿了興趣，保持了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心。后來在我的學習和工作中，我多次進入全新領域，但我從來沒有恐懼感，相反我很享受這個過程。
我的母親對我的要求一直比較嚴格。有兩個鏡頭我一直記得：
第一個鏡頭是我小時候總是不能靜下心來專心做一件事，很浮躁，很容易放棄。有一次，她特別生氣，罰我站在墻角大聲問我：“你有一技之長嗎？你能自食其力嗎？你靠什么生存？”這么多年來，每當我遇到困難和選擇時，無論是作為學生、工程師、教授還是總裁，這個聲音總在我耳邊：
“你的一技之長是什么？”
另一個鏡頭是我小時候，有一個好朋友，我們一起讀書，一起玩耍。有一天，我對母親說，他很笨，那么簡單的題都不會做，而我心算就算出來了。母親很生氣很嚴肅地說：“你告訴他了嗎？任何時候都不能在背后說別人的壞話，何況你們還是好朋友。要學會善待別人?！碑敃r我感到非常羞愧。后來，這成為了我做人和管理的一個原則，不在背后說別人的壞話，也不喜歡別人在背后講別人壞話。如果 A 給我講 B 的壞話，我就讓把 B 叫來一起聽。這個原則讓我學會善待別人，然后我發現別人也會善待我，這個簡單的習慣也避免了 90% 的辦公室政治，讓我的世界和管理方式變得簡單和干凈。
讓我們把鏡頭再聚焦到今天，看看人工智能的進展。
人工智能經過 60 年的發展，已經成為這個時代最具變革的技術力量。過去十年，深度學習成為主流，人工智能進入了大數據、大計算、大模型的時代。從 AlphaGo/AlphaZero 在圍棋領域戰勝人類，到 AlphaFold2 高精度的預測蛋白質三維結構，再到現在我們正在經歷的 ChatGPT 現象，人工智能技術正在深層次的改變我們的物理世界、數字世界和生物世界。這些趨勢使得人工智能系統具有了強大的感知、交互、推理和生成能力，在很多領域已經接近甚至超越人類的水平。
我在清華的這幾年，也是人工智能領域發展最迅速的時期。它對于自動駕駛、機器人、物聯網和生命科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 AIR 在這些領域的研究也取得了顯著的進展。最近，以 ChatGPT 為代表的基礎模型和生成式成為了人工智能發展歷史上的重要里程碑。僅僅兩個月，它吸引了上億用戶，成為全球最受歡迎的產品。我認為，這是人類歷史上首個通過圖靈測試的產品，為實現通用人工智能開啟了曙光。同時，基礎大模型正在構建新的操作系統，將徹底重構我們的軟件、硬件和應用生態，重塑產業結構、商業模式以及未來的工作方式。
我們看到，所有的設備都能看、能聽、會說；無人出租車載著乘客，無人卡車載著貨物，無人機在天上送著快遞；機器可以實時、準確地翻譯；可以快速分析患者病情、讀片診斷、發明新藥、做手術。機器人走進我們的家庭成為我們知心的管家，走進辦公室變成我們最好的助理，進入城市來維護我們的安全，進入工廠成為最熟練的工人。
未來，有些產業和工作或將消失。不需要很多翻譯，不需要很多司機；不需要很多中介，不需要很多流水線工人。任何重復性和流程性的腦力和體力工作將被機器取代；任何可描述的、有固定規則的、有標準答案的問題，機器都會超過人類，任何的考試，不論是高考、SAT、GRE、GMAT、Olympic數理化，機器都將是冠軍。機器將會理解今天最復雜的公式，會證明我們尚未證明的數學難題，也會產生新的方程式。
另一方面，我認為更有創意，更高品質，更有想象力的，更有趣味，更有溫情的工作也將產生。如果很好的控制和治理，機器和人工智能將是我們的朋友、助理、代理人和延伸。未來的智能是人類智能+機器智能（HI+AI），當人工智能使得生產力大幅度提高時，我們每周也許可以工作 2-3 天，大部分時間可以做自己有興趣的事。
你們可以看出我是個樂觀主義者。
對于同學們來講，這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充滿了機會，也充滿了不確定性，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令人困惑的時代！對于即將走入社會的同學們，在人工智能時代，我希望給大家幾點建議。
在數據爆炸和不斷變化的世界中，成為具備強適應能力的學習者至關重要。五年前學到的知識 80% 大多已經過時。在清華大學，你們學到的最有價值的不僅僅是具體的知識，更是學習新知識的能力，是從繁雜噪音中分辨信號的能力，是從眾多雜亂數據中提取信息的能力，是簡化問題和抽象問題的能力，是把你學到的知識都忘記之后的能力。
人工智能時代，在機器學習時代，機器在學習，人類更要學習！
你們都知道我們最尊敬的楊振寧先生，已經 101 歲，是當代偉大的物理學家，也是學識淵博的大學者。我有幸在中科大讀書時就認識他。他是合肥人，經常回家鄉到中科大少年班，過去的 20 年我有更多的機會向他請教。但是我發現每次我給他請教時，他總是在問我問題。兩年前，我去楊先生家里看望他，我準備了一個問題列表，搶在楊先生提問前開口“先發制人”。不過他還是問了我很多無人駕駛、人工智能和機器人方面的問題。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碧┒啡舸?，何況吾乎？
我 1989 年博士畢業，工作了 30 多年，做過基礎研究，做過產品和市場，在中國、亞洲和全球管理過幾萬人的團隊，可以說閱人無數。我深刻體會到了擁有獨特的觀點、視角和判斷的重要性。當我面試人員，尤其是年輕人時，我更注重他們的獨特性、思考方式和思維火花。我經常說：“一個獨特的觀點等于 100 個 IQ 點?！碑斎桓匾氖且軋猿帜愕挠^點。
我記得在微軟負責產品部門的時候，有一次收到了公司的大老板比爾·蓋茨先生的郵件。他知道我需要一個架構師，便向我推薦了他之前的技術助理。我經過面試后并不認為他是最佳人選，于是禮貌地回復了比爾，婉拒了他的推薦。沒想到，第二天我又收到了比爾一個很長的電郵，差不多近三頁紙，詳細地說明了他前助理的各種優點，但他也明確表示最終決定還是由我來做，因為這是我負責的產品。我再次非常慎重地面試了這個助理，并與團隊再次商議后，覺得他還是不適合。于是，我又對比爾“十動然拒”了，很感動很珍惜但是婉拒了。最終，我們找到了理想的架構師，并成功推出一系列非常出色的產品，比爾也很高興。
同學們，當我們踏入真實的世界時，很容易受到影響和壓力而變得“順從”和“合群”，人們往往追求表面上的和諧和符合社會預期的形象。這短期也許有小的回報和舒適感。但長遠看，在面對復雜和多變的世界時，你們的獨特性將成為你們最寶貴的資產。
因此我懇請你保持自己的獨特觀點、視角和原則，不要隨波逐流，不要失去你的個性和棱角，人工智能越來越強大，ChatGPT 可以比任何人更圓滑和全面，能夠生成很多觀點。但唯一無法生成的，就是你獨特的觀點。
兩千多年前，偉大的希臘思想家蘇格拉底將道德作為追求真理的靈魂。大約同一時期，我們偉大的中國哲學家孔子把人性的“仁義”作為構建社會結構的基石。在截然不同的文化下，兩位偉大思想家所見略同，并非巧合。今天，當我們面臨更多選擇、迷茫和誘惑時，這一點就變得更加重要。
技術是中立的，但創新者有使命。技術是工具，要為人類服務。隨著人工智能能力的飛速發展，它所帶來的潛在風險也在不斷增加。這迫使我們思考人工智能技術對社會、文化、倫理等方面的影響和責任。我們要重新審視人類與機器的關系，以及人類自身的本質和價值。對于人工智能技術的不確定性和復雜性，我們必須做好充分準備和應對。
上個月，我個人簽署了由一個 AI 安全機構發起的《AI風險聲明》，呼吁減輕被人工智能滅絕的風險，應該與流行病和核戰爭等其他大規模社會性風險一樣，成為全球優先解決的事項。我所在的清華大學智能產業研究院 AIR 致力于做負責任的 AI。我在 AIR 送出的第一個全員郵件就是我制定的 AI 的 3R 原則，Resilient, Responsive, Responsible，在研究理論、算法和應用模型時，必須考慮技術的意義和可能帶來的結果，并將倫理問題和價值觀置于技術之上。
作為一個樂觀主義者，我相信人類擁有兩種智慧：發明技術的智慧和把握技術發展方向的智慧。我堅信我們有能力找到這種平衡，但我們必須保持危機意識，并立即采取行動。
人生就像一場體育比賽，通過公平競爭，我們能夠充分激發每個選手的潛力、實力和能力，最終每個人都能成為贏家。它不是一個戰場，不需要把對手置于死地，這樣大家都會成為失敗者。
在探索人生的過程中，要大膽嘗試，找到適合自己的道路。做自己的選擇。當年我女兒選擇大學時，作為父親，我給她提供了一些很優秀的建議。然而，她很友好地很客氣地婉拒了我，她說：“爸爸，這是我的學校，我的選擇，我的人生?！蓖瑯樱覂鹤釉谶x擇大學時，我提供了更優秀的建議，他更友好地更客氣地婉拒了我。他們都聽從自己內心的召喚，做了自己的選擇。
的確，沒有最好的選擇，只有你的選擇；沒有最完美的人生，只有你的人生。
年輕的朋友們，這是一個特殊的時刻，請用你的才華、激情和創新，更用你的同理心、勇氣和愛，去展現、去閃耀，響應使命的召喚！
最后希望同學們：
